

有句话在肚子里憋好久了,今天想一吐为快:译序得罪谁了?
搞翻译的人本来就够受气的了。封面署名比作者小一两号不止,不是尾随其后就是屈居其下,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。这还不算,不少高校都不把译作列入科研成果统计表,偶尔列入一回,也像袁绍盟主打发刘皇叔那样,好歹给个末座。稿酬之低就更不消说了,能否买回翻译当中喝的咖啡都不确定。就连余光中那样的大名家生前都愤愤不平:译好了,功归原作;译差了,罪在译者。换个说法,两头不讨好,里外难做人。

这倒也罢了,毕竟是自家选择,也算习以为常了。可万万没想到的是,如今译序也成了众矢之的。喏,网上有“檄文”质问:“谁允许你写译序了?”若是偶有一两人姑妄言之,自是姑妄听之可也,问题是看那阵势,似乎一呼百应,人人口诛笔伐,个个疾言厉色。我颇有些惊诧莫名。事情怎么会是这个样子?译序得罪谁了?
说实话,檄文并非因我而发。可毕竟我也写译序,“评论”阵列中分明有人指名道姓:“林少华,说你呢!”于是我姑且推开正写在兴头上的译序,看其中说些啥——说我也好,说别人也罢——所说虽多,但论点不多,概而言之,两点:一是“剧透”,影响阅读热情。二是译者ego(自我)或自我表现欲太强,喧宾夺主。
应该承认,这两点都不无根据,作为感受尤可理解。不错,译序多少会涉及故事梗概,否则无从序起。也就是说,“剧透”在所难免。而对于充满好奇心的读者,剧透当然有影响。“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”——后事倘已知晓,谁还要听下回分解呢?可事情还有另一方面。假如没有译序“剧透”,那么“剧情”就透不出来吗?一般说来,书的封底、折页或腰封总有几句内容介绍。网购就更不用说了,网上简直无所不有,何止剧透!退一步说,就算被剧透也未必影响阅读热情。比如四大名著,比如《简·爱》《复活》《百年孤独》,主要剧情谁不晓得?可又有谁因此就不读了?
原因在于看名著并不仅仅是看故事(剧情),而且要看思想、看章法、看语言、看修辞,莫如说故事本身并不那么重要。常言道内行看门道,外行看热闹。这里,比如语言、修辞就是门道,故事就是热闹。有读者告诉我《挪威的森林》看了十几遍甚至几十遍。那么无须说,吸引其的肯定是语言本身,而不是“剧透”的故事。再好的故事,看一遍就了然于心,不会左一遍右一遍看个没完。但好的语言或语言艺术,就会像渡边君看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那样,“信手翻开一页,读上一段,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,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”。而这正是好的文学作品所具有的品格。这样的作品、这样的读者会受所谓“剧透”的影响吗?绝无可能!
檄文讨伐译序的另一原因,刚才说了,是译者ego或自我表现欲太强。这里恐怕忘了一个文学常识:大凡作品都是自我表现欲的产物。“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。”(《毛诗序》)“非陈诗何以展其义?非长歌何以骋其情?”(《诗品序》)喏,文学作品就是用来自我表现即言志、骋情、展义的嘛!而且也巧,这两句的出处都是“序”——《毛诗序》《诗品序》。可见序是古已有之的传统,并且绝对是好东西。试想,若无《兰亭序》,何以有王羲之千古墨宝传世?何以有“天朗气清惠风和畅”人皆成诵?没有《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》,何以有“夫天地者,万物之逆旅也,光阴者,百代之过客也。而浮生若梦,为欢几何?”这样的清词丽句慰人雅怀、供人幽赏、让人共情?是啊,“浮生若梦,为欢几何?”翻译匠本来“为欢几何”,而今尤甚:不但被AI逼得几乎无米下锅,就连写个译序这小小的欢乐也被斥为喧宾夺主,必欲除之而后快。呜呼,天道是耶非耶?
对了,什么叫喧宾夺主?译文也好,译序也好,诚然都要以原文、原作为主,讲究忠实与公允,但不等于说原作和原作者是主子,必须奉若神明,不许译者发表自己的见解。依我愚见——别怪我说话苛刻——偏偏有人奉若神明,顶礼膜拜。余光中曾批评许多译者有“崇拜英文的潜意识”“平时早就养成了英文至上的心理”。而现在有的读者——是不是“许多”甚至是不是“读者”我不清楚——也跟上来了,来了个英文至上、外文至上、原作至上!
如果这仅仅是“潜意识”和“心理”倒也罢了,更有甚者,居然呵斥:“谁允许你写译序了?”写个译序,还要你这个“读者”允许?你以为你是谁呀,人家花几百个日日夜夜译了书写了序,你花几十元钱就弄到手了,岂非捡了个大便宜?何况除权利人(作者)之外,别人无权剥夺译者写序的权利。而一般作者都很尊重译者,不至于节外生枝。也就是说,写译序大体属于译者的权利和自由。打个蹩脚的比方,好比超市,买什么是顾客的自由,卖什么是店主的自由。也就是说,货架上摆的东西顾客可以不买,但不可以顾客要买的时候货架上没有。读者一如顾客,各有所求。实不相瞒,许多读者喜欢我的译序,告诉我是因为喜欢我的译序才买的。具体到村上系列,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编辑对此自是心知肚明的。多年前第一次改版的时候,老责编沈维藩译审约我把总序变为个序;几年前长篇再次改版出精装本之际,新任责编姚东敏译审请我重写译序。假如读者个个看译序不顺眼,责编肯定不会多此一举。
不言而喻,译著尤其需要写序。毕竟外国作品有外国才有的社会背景、历史背景以至文化背景等,普通读者未必一清二楚。第一次为村上作品逐一写序的时候,我查阅了二三十本上百篇日文资料。除了提供作品产生的背景,还介绍了村上本人的创作谈和相关学者的见解。而近年更新的译序,则主要就文学审美谈一得之见,以期和读者一起欣赏作品的语言之美、文体之美、意境之美和构思之美。不容易写的哟,即使是我亲手译的,也要从头到尾重看一遍,再快也要一两个星期才能写出一篇。
必须说,同一本书,看一遍和翻译一遍,作为感受简直是两本书。如果说看一本书是浏览了一个世界,译一本书则是测量了一个世界。因此,译者有必要把一步步测量的结果告诉读者。这也是和读者交流、接受读者批评的最好方式。至于那篇译序你看还是不看、先看还是后看,自是悉听尊便,别人无权干涉,何必发那么大的脾气呢?“谁允许你写译序的?”读者诚然是上帝,但据我有限的了解,上帝可是不发脾气的哟!也许被这种发脾气的“上帝”吓坏了,如今多数译者都不写序了。这让我这个读者,我这个“上帝”很不习惯。所以,2021年我在杭州师大对年轻老师和研究生们讲了这样一番话:
翻译完了最好写一篇译序或译后记。时下流行“裸译”,前无序后无跋,上桌就端碗,开门就上床。须知,一篇几千字的译序,深入一步,就是论文;平推一步,就是讲稿;转换一步,就是随笔。我在《外国文学评论》上发表的五篇论文,三篇即由此而来,教授职称基本“顺手牵羊”。而如此一石三鸟或“狡兔三窟”之事,却被你活活放过,你傻不傻?东北话,你虎不虎啊?
当然,这话我不敢在网上说,害怕“上帝”再次发脾气:谁允许你鼓吹写译序了?哼!是的,我已经老了。老了,胆就更小了。
栏目主编:黄玮文字编辑:黄玮
